嘿,小骨头

嘿,小骨头

嘿,小骨头(年少荒唐)

朱泫

1

云舒云卷,风生风止。

洞府的大门浇铸了一层铁浆,铁浆中掺了人骨。

大门缓缓开阖,一阵腥风从中吹来。一地裸露的骸骨,一座腥红的王座,巴尔渣克走进这座殿宇,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。他的肩头落了雪,浑不在意,此行来见一个女人,却是天下妖王里的毒妇。

有人唤她白骨精。

巴尔渣克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,但那毕竟是个久远的故事。他掸了掸雪,从行囊中抽出一份人皮卷轴,单膝跪地,高高展开。

“白骨精,这是元老会的委任状。大圣和玄奘即将抵达,拦住他们,是您的职责所在。”

巴尔渣克不敢抬眼,这沉闷黏稠的妖气压着他,喘不过气。女人坐在骸骨垒成的宝座上,鲜血从骨缝中殷殷流淌。

“好的。”

这声音极慵懒,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掌中骷髅。女人说,你抬起头,我看看你。

巴尔渣克抬起头,正对上一双眸子,波光粼粼。这一瞬的念头,飞出了骷髅堡,散进一整片风雪中,泼成一地干涸的妖血。

“小骨头?”

巴尔渣克惊呼,他认识这个女人,在足足一百万年之前。

“谁?”

女人却只有困惑的表情,苍白的肌肤上,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。

2

巴尔渣克是什么变的,他自己也忘了。一睁眼,便已经有了四体,头颅与灵神,知晓了天地人神鬼的规矩,有了尊卑与耻辱,光荣与奋进,爱慕与恨,默默无闻地活在天地之间,作为一只碌碌无为的小妖精。

“你的名字,就叫巴尔渣克。”

一只手摸了摸巴尔渣克的头。她的手掌轻而柔,温和的,一双眸子里波光粼粼,一头长发间密如银丝,这是个女孩儿。

女孩儿说,我叫小骨头,比你早成精千分之二秒。我知道这就是书上说的缘分,从此以后,我就是你的女人。

“你别闹了……”

巴尔渣克和小骨头住在殇山下的屋中,有一尺见方的院子,种了一棵一人高的桃树。巴尔渣克说,你是什么变的,你还记得么。

“人骨头吧。”

小骨头说,自己在成精以前,该是一具女人的枯骨,枯骨之前,定是一位活泼的少女。她与自己现在长得一样,都是美妙可人,却被父母许给了不爱的郎君,迎亲的队伍来啦,绵延十里,红袍凤冠。少女一个人坐在闺房里,盖头遮颜,她一个人,怎么办呢,就一个人哭,手指交叠,抓出血来。

“后来呢?”巴尔渣克问。

小骨头撇撇嘴,少女,就是我咯,我忍不住,所以负气出走,那乡里的宗族不允,满山的火把搜寻,乌泱泱的好些个人,找啊找,就将我逼在山崖口。那天也是今天的天气,大风天,毛毛雨,我说了,我不爱的,谁也不能逼我啊,于是,我脚一蹬,坠下山谷,直直落地,直摔得肚破肠流,粉身碎骨。

“你都记得?”

“我猜的。”

巴尔渣克抬眼看去,天上一朵铅灰色的气旋,垂下一道狰狞的龙卷,远远的,穿插了霹雳的闪电。巴尔渣克说,小骨头,我们都是小妖精么。

“小妖精不好么。”

小骨头坐下来,梳头,她说,小妖精最好了,因为小妖精没有烦恼。七大妖王,四大金刚,十八罗汉,都有烦恼,但是小妖精没有。小妖精只要两个人在一起,好好过,百万年都不会死。

“可我不想做个小妖精。”

巴尔渣克说,他抬起手,没有什么邪法,也不见啥子红光,手握成拳,捶在院里的桃花上,桃粉的花瓣纷纷落下,仅此而已。小骨头梳完了银发,撩了撩,沾了些桃花瓣,白中有红。
“漂亮吗?”

“漂亮个鬼。”

巴尔渣克瞧瞧不痛不痒的桃树,又瞧瞧自己指节通红的拳头,沮丧地低下头。

3

“白骨精,若准备得当,就可以出发了吧。”

巴尔渣克忍住心头野火,抿了一口茶。一百万年过去,巴尔渣克的妖气仍然若有若无,他在元老会的麾下爬了很久,也不过是个传令的小卒,可小骨头,如今已是白骨精,可令众妖折服。他觉得这世道该是万般的刁难,偏让想出头的,出不了头,不想出头的,号令群雄。

“真他妈扫兴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没,白骨精。我是说,时不我待,现在出发对付唐僧,还来得及。”

“巴尔渣克先生,你方才进门,说的小骨头是谁?”

“一个小妖精,您不认识,我也不认识。”

庆幸的是,这个女人似乎忘记了巴尔渣克,这样也好,免去了许多尴尬。

白骨精想了想,你是叫巴尔渣克吧。现在元老会让我去迎战玄奘,可猴子是七大圣之一,他捅死了自己的哥哥牛魔王,抓了自己的侄儿,逼死自己的嫂嫂,这是个歹人,且是个伐山填海的歹人,我去了,九死一生,元老会有说什么吗。

“只要您去,保您洞中的小妖们无恙。”

“我没有洞中的小妖,我自成精始,就只有我一个。”

巴尔渣克搓搓手,您封了公爵,又得了这座骷髅堡,妖法无边,对付玄奘也只有靠您了,可不该万般推诿。

“妖法无边么。”

白骨精说,我自有记忆始,就是这副皮囊。我又是如何成了今天的模样,是什么东西所化,全无印象。我这一生,都是无始无终,困在骷髅堡中,莫名地封了公爵,可我总是觉得,这地方本来还有一个人。

“没有人,一直都是您一个人。”

巴尔渣克摆摆手,说对付唐僧,是我妖界的政策。你接了,我回去领赏,你威震四方,天底下的小妖们都看着你,你要出头。

“不,还有一个人。”

白骨精轻轻一吹,一地的枯骨迸裂,复又堆成个人形,只是面目不清。

随后,她从骸骨中抽出一把刀,刀柄上刻了三个字——骨头渣。

“这把刀,应该是那个人的,可我记不得了。”

巴尔渣克觉得心房跳动的声音无比清晰,时间像沙石一样滞涩地流淌。

4

“巴尔渣克,今天是情人节,你不准备送点什么给我么。”

“咱们是妖精,不过这节。”

“可我是你的女人啊。”

“你是我哪门子女人啊,仙姑?”

“我不是姑……”

巴尔渣克推开小骨头,这窗外红霞万里,群山之中,定然有无数的小妖精在吃人饮血,修炼成魔,个个都不甘落后,可自己却凭空多了个无知的女人做伴,拖了走火入魔的后腿。

小骨头眨眨眼,摸出柄小臂长的小刀,递给巴尔渣克。

“这把刀,我送给你的。”

巴尔渣克接过刀,打磨的工艺欠佳,刀刃有一层蛛网状的裂痕,木质刀柄看起来……巴尔渣克抬起头,桃树果真缺了一根树杈,不长不短,怪是寒碜。

“你自己做的?”

“情人节应该互送礼物,你没送我,不代表我不能送你。”

“想想也是。”

巴尔渣克点点头,手攥住刀柄,简单挥了挥,手感一般。刀柄上镶了两处獠牙,尾端刻字,细一瞧,笔迹拙劣,横七竖八,三个字——骨头渣。

“这什么东西?”

“名字。”

“作为一个兵器,它是不是了点。”

小骨头垂着脑袋,颇不好意思。她说,原本想刻的是骨头和渣渣,可惜柄短,实在刻不下,才有了简称。

巴尔渣克耸耸肩,旁人的兵器都叫五虎断头、浑天金锁,结果我的第一把兵器,就这么。还有,这渣渣又是什么玩意儿,最起码也该叫碧眼魔童巴尔渣克,或者独臂魔尊巴尔渣克,名头不够响亮。

“那就更刻不下了!”小骨头嘟着嘴。

“行了,我逗你玩的。”

巴尔渣克耍了耍刀,一阵桃花落,满屋春风起。院中的水塘,酣睡的青蛙。

“谢谢……”

小骨头挠挠头,她一拍脑袋,说锅里的汤要好,我要去看火。于是她挽起袖子,拎起裙子,噔噔噔,羞红着脸遁逃了。巴尔渣克目送她远去,银发飘飘,配着素白裙子,他撇撇嘴,女妖精很蠢,可女妖精又如此漂亮。

不论如何,总算有了兵器。

巴尔渣克听闻,世上的魔王都有兵器,或铜锤,或铁锁,血淋淋的大刀,呼呼作响的人头,这是魔王范儿。魔王出手前,形象要向下走,向着惨绝人寰去,绝不能让人觉得积极向上,光明磊落,否则便吓不住人。这把刀在手,只要不提名字,那么离穷凶极恶,狰狞可怖,总归又近了一步。

骨头渣,确实难听。

5

巴尔渣克伸手探了探兵甲下的刀鞘,那里空无一物。原本有一把刀,这把刀以桃木为柄,尾端刻了个啼笑皆非的名字,可他在一百万年以前的晚上,就还给了那个人。如今,这把刀又被他捧在手里,通体冰凉。

“这把刀,理应属于一个无名小卒,您不用挂念。”

“巴尔渣克先生,你可有能耐,让我心无杂念。”

白骨精挥挥手,骨堆的人形噼里啪啦碎去。她叹了口气,幽长而衰弱。她说若是让我对付玄奘,且要我心中没有牵挂,可我明明有个无名的念想,除不去,我施展不开,你有法子么。
巴尔渣克想了想,微微颔首。

“白骨精,法子有的,只是你可得答应我,若是成了,就要去对付玄奘。”

“我答应你。”

巴尔渣克翻了翻掌,这么多年过去,他总算也有些个修为,妖术作用,片刻后化出两柱人形,皆是纸人。

“这男的,叫渣渣,这女的,叫小骨头。”

白骨精扑哧一声笑了,巴尔渣克颇有些尴尬。
“你继续。”

只见巴尔渣克十指翻动,两处纸人活动开来,似有了灵气。

“在一百万年以前,有两个小妖精,算是朋友。”
巴尔渣克的声音干涩,有如回荡在枯朽的死木间。他的记忆深处迸起一点火星,便燃了他一整片回忆。

忽然觉得,这个故事,总有一些错误。

6

“喝汤,渣渣。”

巴尔渣克筷子翻动,汤里便冒出个拳头大的骷髅来,眼窝里流出缕缕汤汁,瞧着像两行清泪。

“你看这骷髅多不情愿,都哭了。”

“这是点缀,我炖的可是羊汤,大补。”

“补什么?”

小骨头红着脸,你说呢。

巴尔渣克说我不知道,他动了动筷子,挑出一截羊脊骨,大口吃,小骨头看着他吃。在夜晚的火盆旁,热气蒸蒸而上,熏红了两个人的鼻尖。

巴尔渣克说,我今天使了那柄刀,劈坏了院里的桃树。

“我说桃树怎么直掉叶子!”

“我发现,我的妖法渐渐涌出来了。我觉得我是个魔头的料,只是天赋还没有完全开发。”

小骨头点点头,我觉得你是。我的男人,一定是大杀四方的妖怪,不过大杀四方,也要回家喝汤,要有时间给老婆讲故事,替老婆拎包,陪老婆看戏。

巴尔渣克认为,你说的这种妖怪,早一万年没有,晚一万年也不会有。你想,大魔王杀了那么多人,袍子上尽是斑斑血渍,血红的眼珠子,狂放不羁的发型,如今转身回到家,说我回来啦,汤还热乎着啊,赶紧嘬两口啊,这样,是不是有失风度。

“那当大魔王有什么意思。”

“威风。”

“不懂。”

小骨头给自己盛了一碗汤,小口吹气。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小马扎上,两腿并拢,长发垂腰,不时有桃花瓣落进汤里,也被她一股脑地喝下了肚。

“给你。”

巴尔渣克撑开手,是一枚小小的骨哨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“礼尚往来嘛,你可别瞎想。”

“你送我的?”

巴尔渣克点点头,小骨头便捂住嘴,眼泪水在眼眶子里滴溜溜地打转。她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收男人的礼物,又或许,她天生就是这样的感情丰富。小骨头放下碗,一溜烟地跑了。巴尔渣克正摸不着头脑,等小骨头回来的时候,哨子已经穿好了线,挂在脖子间。

“你有没有刻字?”

“什么字?”

“我俩的名字啊!”

巴尔渣克说,你拉倒吧,恶不恶心。

小骨头摇摇脑袋,她说,只要刻了字,就说明这是我们俩的东西,以后不论丢在哪,捡到的人,也会知道曾经我们在一起。

“我不刻,娘炮才刻。”

“讨厌,这哨子有故事吗。”

“什么故事?”

“没有故事,它就一点也不重要。你可以骗我,你就说,这哨子是你从山崖顶上摘下来的,为了我,一千万年土里才长这一个哨子,你费了好大的劲,勇斗山鹰与猛虎才拿到了手。”

“我就路上买的。”

“故事!”小骨头跺脚。

“好好,我告诉你,这哨子可是贯穿了五行经脉,天地浩气,可以千里传音。只要你吹,不管我在哪,立刻就会来到你身边。”

哨子声。

小骨头的腮帮子鼓鼓,憋红了吹。巴尔渣克微微颔首,踏步而来。

“你看,灵不灵。”

“超灵的!”

月下桃花,鱼头骨哨,那都是一百万年以前。

7

“故事有趣。”

白骨精微微舒展,一阵噼啪作响,无数白骨拔地而起,化作一面骨镜。她照了照,满面倦容,一百万年过去,她的容貌与当初并无二致,银发及腰,素白的裙子。她说我想不起来了,我还有过这样的故事。

“是的,你有过,白骨精。”

“既然这个渣渣认识我,那么渣渣是谁?”

“只是个无名的小卒。”

白骨精转过头,巴尔渣克的面容遁藏在一片浓黑的阴影里,不见悲喜。他走过地上不知何处涌来的鲜血,走过那些斑驳的枯骨,嗓音有一些沮丧。

“后来呢。”

巴尔渣克说,后来,这两个小妖精,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,直到有一天,渣渣明白了,自己想要的不是安宁,而是成就。他听见大地的呼唤,更加古老与澎湃的鼓声,从窒息的岩层里迸发出来,恿着他,像一支号角,吹散了干裂的云层,幻化出一把利斧,劈开了混沌。
“巴尔渣克先生,大地才不会呼唤,不过是男人的野心。”

“是的,野心,这个男人一直在骗你,他的心思,根本不在这里。”

巴尔渣克微微鞠躬。

没有什么呼唤,也无从来的利斧,一切,都是野心。

8

“我要离开。”

巴尔渣克望着天边的云彩,幻化琉璃的,红与黑交织的,那里听说是魔界的核心。

“当魔王有什么好!”小骨头哭着说。

她说,我比你早千分之二秒醒来,我就是你的女人。我们在一起,就是一对,分开了,就是两个小妖精,有一天被天庭的兵将打死,谁也不认识。

“那是你,我不该是这样。”

巴尔渣克说,我不会的,我会变得很强,会有一百万个妖精匍匐着我。天庭要派最狠的人来对付我,因为我已经杀到了玉帝的帝座。不论是王母的蟠桃,还是老君的丹炉,也在我的伟力下悄然寂灭。

“中二病!”

巴尔渣克摇摇头,他指着魔界的方向,他说那里有人在呼唤我,有无数的妖精在那里,我要去搏一搏。我这辈子,不能总是在桃花树下,和你为伍,你让我倦怠,让我变得庸碌,变成一个嘻嘻哈哈的傻逼。

“可你只是一个小妖精。”

小骨头擦了擦泪,挤出一丝笑容。她说,你是个小妖精,我也是个小妖精,小妖精没有烦恼,七大妖王,四大金刚……

“你他妈才是小妖精!”巴尔渣克大吼着打断她。
小骨头似乎受到了惊吓,她慌了慌神,声音越发细弱。

“……十八罗汉,都有烦恼,小妖精没有烦恼,好好过,百万年都不会死……”

“神经病。”

巴尔渣克捉过自己做的披风,收拾了劣质盔甲。他看起来似乎比以往都要狰狞,他舞动双拳,缠着一股邪劲,击打在桃花树上,后者便裂了。

“看见没有!看见没有!”

巴尔渣克说,为什么你就不明白,我一定是个天生的魔王,要统领这一方。我感到我体内妖力在流淌,我不能糟蹋了我自己,白瞎了一个王。

“我明白的……”

你不明白,巴尔渣克说。他说小骨头,和你在一起很好,可我要的不是这些。你以为让我永远在这里就是好,可这不是,我还想很威风,想要别人都仰着头看我。我生下来是个小妖精,可我不甘心,你把我缠在这里,就是两个人不开心。你行行好,不要哭,让我走,我走得轻巧,我们好聚又好散。

“能不能不要走,我陪你,我陪你再练练。”

“你太弱,带上你,只能是累赘。”

“我给你炖汤,我给你补身子!”

小骨头一直在说,她不敢停,因为没话说的时候,就是别离。她说我陪你练到天明,我永远不说你弱小,你是我心中最强的魔王。你带上我,我每天给你熬汤,你也不用每天回来,你大杀四方,我只要看着你,有一天你顶天立地,你就告诉他们,我是你背后的小妖精,我没关系,我真的没关系。

“你又不是我的女人。”

巴尔渣克顿了顿,补了一句。

“我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女人。”

巴尔渣克拔出了那柄名作骨头渣的小刀,它有臂长,刀刃被他砍出了许多细小缺口。巴尔渣克提着刀走向小骨头,后者的声音停止,红着眼,像一只待宰的羔羊。

“还给你。”

刀扔在地上,巴尔渣克转身出了门。

哨声。

一声又一声的哨声,听着像某种古怪的鸟鸣。
巴尔渣克回头,远远的,院中一个小小的影子。她憋红了脸,泪水像一条苦绝的暗河,流淌在干涸的河床上。

哨声。

巴尔渣克没有理会,他昂起胸,踏步走进了新的世界。

哨声。

好烦啊。

9

“所以他不要你了!”

巴尔渣克说,白骨精,这个男人,不要你了,他根本就不爱你,他要的全是自己,你傻啊!还记着他!

巴尔渣克想起,那天之后的很多年,这个叫渣渣的小卒,终于进入了魔界中枢,成为了魔界最低等的魔军,每天擦桌洗地,做一些可有可无的任务,杀一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,他也嘲笑自己。

他脑子里的声音回荡着,到底自己曾经是怎样热血的一个蠢货,说出我天赋异禀的笑话。

想到这,他的脑袋一疼,便戛然而止。因为再往下,就是一个女人哭着说,你就是个小妖精,桃花点点,风里都是咸咸的水。

“所以,我只是记着一个人渣?”

“当然!一个大人渣!一个为了功名利禄,不择手段的人渣!”

巴尔渣克抬眼看去,他的视线越过了女人,骷髅堡外阴灵环伺。他想,这个叫渣渣的小卒一边擦地,一边皱着眉头,也是这样望着天,他自以为本该是妖王之一。

“为什么有点难过?”白骨精茫茫说。

“不必难过,这只是个无名小卒。”

巴尔渣克叹了口气,他说这个渣子,梦想的所有事情,都被另一个人实现了。天庭派最狠的二郎神将对付他,因为他杀到了帝座,不论是王母的蟠桃还是老君的丹炉,都在他的铁棍下灰飞烟灭。

五百年后,这个人皈依了佛主,叛逃了魔界。
“真是个笑话。”

白骨精的眸子垂下来,她轻柔地坐在白骨的宝座上,抚摸着掌中枯骨。她说,这个叫渣渣的小卒,我记不得了。

“无关紧要的人,您心中过不去的坎,无非是一个小卒带给您的困扰,这就是我知道的故事。所有的烦恼,不过是一个废物的离开,这对您是好事,所以,玄奘就要来了,还望您振作起来。”

“我只想起了一点。”

白骨精说,巴尔渣克先生,我只记得有人离开,我站在桃花树下,整整一百年,直到这棵树死去,睁开眼,流出血红的泪。冥冥中,我念出了无名的咒语,从小骨头,成为白骨精,但是我付出了代价。

“代价只是忘掉一个杂碎。”

“不,代价是忘掉你最不想忘记的东西。”

巴尔渣克愣住。

“还能有什么呢,巴尔渣克先生,我忘掉了。至今你说的故事,我也无法确定。是否这个人,就是我刚才说的念想,总之最后,我一把火烧了院子。”

春风一起,火势撩人,满树的桃花尽成焦土。

“可现在,巴尔渣克先生,你看到的我,只是个沉迷在过去的女人。我的妖法柔弱又无能,你的故事很好,却无济于事,反倒让我心中的念想更加强烈。”

“你他妈有完没完!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不,我的意思是,那是还烧得不够。”

10

骷髅堡的中央生起了大火,以骸骨为底座,冲到了堡顶,严寒不能与之近。

巴尔渣克面对眼前的箱子,深呼吸了口气。他缓缓地推开,里面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物件,汤盆、骷髅、桃花残枝与一节断了一半的小马扎。

继续翻下去,都是些巴尔渣克与小骨头当年穿过的衣服,灰白不明。

“这些都是我曾经从火里带出来的东西,我不知道它们都有怎样的故事。我留着它们,只是觉得烧了可惜。”

“都可以烧吗?”

“都可以烧。”

巴尔渣克将它们一件一件掏出来,丢进火里,火舌一卷,就没了踪迹。

箱底,有一枚骨哨,小而精巧。

“哨子,你记得么。”

“我记不得了,你可以烧。”

巴尔渣克扬扬手,就要丢进火里。可哨子的内面,有一行字,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小字,极小极小。

骨头喜欢渣渣。

巴尔渣克扬起的手僵在原地。

原来还是刻得下的,那小小的,细而娟秀的一行字,挤在狭小的哨子上。也许那是某个夜晚在灯下,也许是某个早晨在树旁,他能想象这个女人一边刻一边偷笑,在他离开之前,她本应该一蹦一跳地说,你看,我说什么来着,我刻下来了。

可他很快就走了,去做一个中二的妖精,嚷嚷着毁灭世界。

走得快得不像话。

“为什么不扔?”白骨精困惑地问。

巴尔渣克木然地站起来,他看着女人。后者歪着头,盯着哨子,她大概思绪翻卷,却无从头绪。巴尔渣克的手指摩挲过干裂的骨皮,轻轻放在嘴边,犹豫了片刻,终究没有吹。

巴尔渣克的手在一地的血水里搓了搓,洗了把脸。他说,白骨精,你不用去对付猴子和玄奘,我自会去解释。留着你的念想吧,小妖精只要好好过,百万年都不会死。

“你去哪?”

“我回了,听我一句话,都忘了,为了一个无名小卒,不值得。”

言毕,巴尔渣克抬手一丢,哨子落进白骨精的手里。

“那……再见,巴尔渣克先生,谢谢你的故事。”
像是百万年以前走出院子,巴尔渣克走出骷髅堡。门外风雪大作,天地间都是苍白,他什么也不想说。

山道上,骷髅堡像一个枯瘦的影子。那里的女人忘记了许多故事,空留一些可有可无的念想,抱着不知何人的口哨沉沉入眠。陪伴她的,只有白骨。

“师父,看,又逮着一个。”

忽然,巴尔渣克回身望去,骷髅堡里金光乍现,万法如尊。

11

猴子的金箍棒是一件至尊的法器,很多年前,巴尔渣克很羡慕。

现在这根法器捅穿了白骨精的胸口,绛红色的鲜血浸染了地板,与残雪揉成一处,幻化成不可知的形状。

巴尔渣克扶起白骨精,后者原本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褪了色的惨白。

“八十难了,还差一个。”

孙悟空与一旁的和尚说。那和尚闭目念佛,一副慈善的嘴脸。

“悟空,这不来了一个么。”

孙悟空燃火的瞳子对上来,巴尔渣克只觉心口一痛,有若火灼。

“正好,来,躺棍子底下来。”

巴尔渣克摇摇头。他说,我只是个小卒啊,大圣,巡山的喽啰,配不上您的金箍棒。

孙悟空哈哈大笑,竟然连唐僧也笑得合不拢嘴。

“贱。”

巴尔渣克没有吭声,他低下头,怀里的白骨精正在渐渐冰冷,他甚至不敢哭。

“巴尔渣克先生,你怎么回来了。”

巴尔渣克的手捂住了白骨精的伤口,那里有一块黏稠的碎肉。她的妖气无助地流失着,随后,将是她的魂灵。

“你说的故事里,小骨头……一吹哨子,渣渣就会过来……”

“是的!”

巴尔渣克此时觉得心似乎被两股巨大的力量,撕扯不停,又像是一把铁锤,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狠狠地搅动。他哽咽着说,小骨头,我是渣渣,你还记得我吗,我就是那个离开你的人,我没用,我回来了。

“别哄我了,巴尔渣克先生,快逃吧。”

“你,躺棍子底下来。”孙悟空缓缓走来。

巴尔渣克放下白骨精,他的双腿缓缓颤抖。曾经他以为,这就是源源不断的妖力,原来不过是他紧张的神经,从头到尾,他活明白了,你问他后不后悔,他什么也讲不出口。

巴尔渣克抬腿就跑,他不敢回头。那个天下无敌的猴子,拄着一根可长可短的法器,打碎了骷髅堡里所有的骸骨,溅起一片腥红血水,浇得那和尚兜头满脸,后者却桀桀发笑。

好可怕。

巴尔渣克奔跑在无尽的走廊中,看得见大门。他的背后,女人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。

哨声。

巴尔渣克愣住。

断断续续的哨声,白骨精憋红了脸。回头,他想说,为什么你他妈每次都要憋着气吹,这样并不会让声音更大。可白骨精只是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她最后的气力,她冲巴尔渣克惨然一笑,挥了挥手,叫他快走。

她仍在吹,尽管什么也没有想起来,可她仍在等一个人。桃花树下,梦里院落,一地的汤洒了,吹亮了天,这个人也没有回头。

在她最难过的时候,并不会有人回到她的身边。这个关于哨子的故事,本就是一个小卒的信口开河。

一个小妖精,怎么救另一个小妖精。

巴尔渣克停下脚步。

“不跑了?来,躺棍子底下来。”

巴尔渣克回头,踏步而来。

“小骨头,我来啦。”

巴尔渣克没有理会猴子,他径直走向白骨精,后者阖上了眼,她已经死了。到死,都没有想起来。巴尔渣克抱着她,他一遍一遍地说,你比我早成精千分之二秒,书上说得对,这就是缘分。你就是我的女人,所以,嘿,小骨头,我来啦。

“小骨头,我来啦。”

没有人回答,没有人说,你总算回来啦,你终于不走啦。不会有人端着汤盆,漂着一颗流泪的骷髅,看,骷髅头都哭了,没有。

“你他妈腻歪完了吗?”

巴尔渣克站起身,看了看猴子。他忽然觉得此时此地,真的有一股热流涌动,一定是他无穷的妖力。他走向方才的火堆,手伸进熊熊大火却不觉疼,从一堆燃烧的旧物中,捉出一柄臂长的小刀。桃木的刀柄烧成焦炭,他握在手里,掌纹贴着那三个横七竖八的小字,鲜血填塞了木柄的缝隙,亮起一片邪魔的红光。

我是生来的魔头吗。

这不重要了。

巴尔渣克的内心像是一片骇浪,吹起了席卷天地的风雨。桃花,院子,滚热的汤汁,整座殇山,也一并吹了去。在古老的地底,岩石层内的呼唤,如同一柄利斧劈开了混沌,混浊的与清朗的,都搅作一团,血渍与白骨,也垒成一处,死亡的长幡高高竖起,百万个妖魔同时俯首。

“你谁啊?”

“我只是一个,无名小卒。”巴尔渣克淡淡地说。
他挥了挥手,风雪灌了进来,天地肆虐,手里的骨头渣熠熠生辉。一切都是无上的妖法,可他不在乎了。

一百万年以前,他其实什么都有,唯独没有这移山填海的能力。如今他有了,可失去了除此以外的所有。

应该再种一棵桃树,煮一锅汤,在所有的东西上,都刻下你想要我说的那几个字。

云卷云舒,风生风止,足足一百万年,我今天才明白。

“受死!”猴子大叫一声,龇出两颗獠牙。

那一天,整座骷髅堡,万法如尊,邪魔昌盛。有人说,他们听见了悲痛的低鸣、猖狂的笑声与邪魔孤独的背影。

那天之后,殇山下的一片废土中,有人种下一棵桃树。

待来年开花的时候,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哨声。
这一切,都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的故事。